本文作者:小来
住院大楼南侧不到 100 米,还没走到医院外,一条小巷子里传出阵阵锅铲声。
一个戴着橘色帽子、穿着红色棉袄的阿姨走进来,熟练地从菜架上选了几样菜,起锅烧油一气呵成,「刺啦」一声,肉被倒进热油锅里,满屋飘香。
这里不是民居,而是陕西省人民医院在院内设置的共享厨房;正在灶前掌勺的也不是厨师,而是医院肿瘤科的病人。
开在医院里的共享厨房
住院化疗的病人:能在医院里做饭的,这是第一家
来自四川的晓燕,是这间共享厨房的常客。
这是她陪母亲来陕西就诊的第 47 天。晓燕的母亲因患有多发性骨髓瘤,在陕西省人民医院血液科接受治疗。
因为化疗,母亲食欲骤减,一个月瘦了 8 斤。化疗带来的副作用也让母亲干呕阵阵,但因为胃里没什么东西,吐出来的都是酸水。
「当时我想给妈妈煮点菜,买了一个小电锅,还被保安收走了。转到这个院区之前,就听病友讲这边有间共享厨房,这下可帮了大忙,她终于能够吃下东西了。」
因为母亲吃不惯北方的油,晓燕特地从老家带了一瓶菜籽油放在厨房。
晓燕在共享厨房为母亲做饭
10 分钟不到,煎蛋白菜汤煮好,晓燕捧着碗走回血液科病房。
尽管病房暖气充足,但因为化疗身体虚弱,晓燕的母亲还是盖着厚厚的被子。化疗之后头发发黄,掉得只剩几缕,晃眼望去能看到大片头皮。
从食堂打来的蒸鱼被母亲放在一边,女儿做的汤却是舀了一勺又一勺,直见碗底。
体会到共享厨房的便利之后,晓燕也「住」进了医院,每天中午去共享厨房做一大锅菜,晚上就在母亲的病床边铺一张毯子睡觉,省下了 2 千元的房租。
女儿从老家来了一大把豌豆荚,母亲看见后,一下子精神了,从病床上坐起来剥豆。这一大把豌豆荚让她想起了没住院时大家一起干活的场景。
他们求医走了全国大大小小四五家医院,在医院里开了共享厨房的,这是第一家。
一顿饭 3 元,半年亏损 13 万
下午三点,厨房重归于静。帮工师傅段阿姨一边清洗着锅碗,一边和我闲聊。
从厨房成立之初,段阿姨就在了,她把厨房开业的日子记得尤为清晰:「22 年 10 月 28 日试营业了 3 天,11 月 1 号正式营业,当时来做饭的家属排队到了巷子口。」
午饭饭点,家属们来共享食堂为患者做一餐饭
每天,厨房从 7:00 营业到 19:00。三餐饭点前,段阿姨和另一位同事一起做前置准备:熬粥、蒸饭,把菜洗好。
在这间不到 30 平米的厨房里,除了 6 个灶台和必备的锅、刀、砧板,调味品一应俱全,常见的食材也都能找到。
厨房里所有食材都「零加价」售卖,根据家属们的做饭需求,一根胡萝卜甚至可以切段卖。
共享厨房的菜架,土豆被切成丝浸泡在水,山药和莴笋也都去了皮
称重台旁摆着葱姜蒜和干辣椒,都已经切段剁末,方便取用
段阿姨说,最多的时候一天上百人来做饭。最常来的,是血液科、肿瘤科的病人和家属。
院内共享厨房设立的初衷,正是希望能解决患者们的吃饭问题。
曾担任省肿瘤医院院长、从事乳腺外科多年的宋张骏主任医师观察到,很多病人在化疗期间吃不下饭,家属们常常去院外的一家爱心厨房做些家常菜,让饭菜能入病人的口。出任陕西省人民医院院长后,他把这个创意带到了院内。
全国各地的医院附近,有不少「爱心厨房」,但开在院内的并不多。像陕西省人民医院一样,既提供场地、调味品、灶具,又提供食材和主食的,就更少了。
经过走访调研,院内共享厨房最终落址在了医院病员食堂旁边,花费近 20 万元进行场地建设。
共享厨房里一共有 6 个这样的灶台
据院方统计,共享厨房运行半年,水电、食材、人工等开支 22 万元,进账却只有 9 万元。在共享厨房做一顿饭,人均 3.1 元,如果吃食堂的话,大概要花 6.18 元。
尽管共享厨房一直在亏损,由病员食堂的收入来补贴开支,但他们希望共享厨房能坚持开下去。「我们的原则就是不盈利,但怎么保本,还一直在摸索。」
「一开始,厨房准备了几十种食材,因为有的食材不能隔夜,很多都浪费掉了。运营一段时间后发现,大家用得最多的还是青菜叶和面粉。」段阿姨说,现在平均每天有六十多人来做饭,绝大部分是来煮面食,不到 15 分钟就能做好一餐。
把疾病、生死、情感,都藏在了一口饭里
因为就在院内,从住院大楼步行到共享厨房不过 2 分钟,也有挂着引流瓶的、或坐着轮椅的患者来到这间共享厨房。
肿瘤科的橘帽阿姨就是其中之一。最近一周,她每天都来做两顿饭。
她戴着口罩拎着饭盒进来,走路又风风火火的,一点儿也看不出是个癌症病人。第四期化疗还有 3 天才能结束,仔细打量,可以看到她面部因为化疗有些浮肿。
「同病房的他们都害怕下楼,我就乐意出来走走,两步就到了。炒炒菜,多简单的事。」
操着陕北口音,橘帽阿姨和我讲,她当了一辈子厨师。患癌之前,她在当地一家饭店工作,手艺也算小有名气。
在厨房做饭前,她习惯先刷一遍锅,趁着锅烧干的间隙切菜备菜。哪怕是最普通的水煮菜和炒鸡蛋,站在灶台前挥动着锅铲,她仿佛又回到了工作一辈子的饭店厨房。
豆角切丝,朴素食材也掩不住橘帽阿姨的大厨风范
青菜炒到断生,她下意识伸手去拿调料品台的五香粉,看了一眼,又放回原位。因为还在化疗期间,她只能吃清淡的食物。「炒了一辈子菜咯,现在只能做点这种白水菜。什么调料都不能加,俺娃现在都不吃我做的菜。」
当「下厨」这一行为发生在医院,它承担了远超于提供食物本身的职能。
厨房油烟渐起,隔着口罩也依然呛鼻。橘帽阿姨把锅铲递给女儿,自己站在厨房门口,用家乡话指挥着女儿做剩下的菜。
菜叶边有些烧焦,女孩赶忙把火调到最小,有些尴尬地冲我笑了笑:「我在家就没进过厨房,你帮我看看是不是先倒这个菜进去?」
见我也无言,女孩向母亲投去求助的目光。橘帽阿姨按了按口罩,又重新走回灶台前,把火调大,快速翻动着锅铲:「我来吧我来吧,你们小女孩儿不会做这些哦。慢慢学吧。」
橘帽阿姨和女儿一起做菜
不去谈论能活多少年,活到多少岁。在厨房里,只关心这一餐饭。
我们都重视吃饭、觉得自己下厨比外面做的好,是习惯了把所有的情感、别离、生死、牵挂,都调味在这一碗柴米油盐里,含蓄但又热烈。
在这顿饭里,患癌的母亲让女儿掌勺,想教会的不止有熟悉的味道,还有无论何时都要好好吃饭的唠叨与挂念;而此刻站在灶台前略显无措的孩子,也终有一天,会在一蔬一饭里长出面对人生的底气。
炒好菜、洗净锅,拎起饭盒,橘帽阿姨挽着女儿的手和我告别:「咱们晚饭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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