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蒋政宇,海军军医大学特色医学中心主治医师
我把面罩放在陈洋脸上的时候,陈洋笑了笑说:「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被自己的同学麻醉。你开始给药了没?」
这是陈洋的第二次手术——颅骨修补。把之前因为颅脑减压手术而去掉的颅骨的缺损部位,用人工材料修补好,重新组成大脑完整的「硬质保护层」。
1 小时的手术顺利,我镇定地精准调节着他的麻醉深度和苏醒过程,就像处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陌生患者的麻醉。
但在陈洋刚受伤第一次手术的时候,从急诊室到手术室,我却没有丝毫镇定。
突如其来的电话
半年前,接到那通电话的时候,我刚从医院回到家。来电显示是陈洋的师姐。
「老蒋,陈洋出车祸了,这会儿在急诊。他现在意识不太清楚,你能来吗?」师姐的语气有些歇斯底里,听得出哭了很久。
「在哪?你们一附院急诊吗?我马上到。」我意识到问题比较严重,打个车就出门了。
看到陈洋的时候,他躺在一个窄窄的担架上,好像是昏迷的状态,眼睛紧闭着,头上包着纱布,鼻子和下巴上还有血迹。
师姐像看到救星一样跑了过来,「他撞到脑袋,刚拍了 CT。医生说现在前额叶有创伤,有出血,现在在给他挂甘露醇。」
此时,陈洋的双侧瞳孔还是正常对称大小,对光反射也存在,脑疝的可能性比较小。但从叫他没有反应且嗜睡的状况看,可判断他颅内的损伤肯定不轻。
出血范围、水肿情况、有没有脑疝,这些都能在 CT 结果上看出来。我和急诊室的医生表明来意后,他直接在电脑上打开了陈洋的 CT 影像:
「右侧前额叶有出血,在这一块,但脑疝现在还没有。我给他查体过了,现在也在用甘露醇降低颅内压。等过一会儿再拍一个 CT 看看出血有没有止住,先保守治疗吧。」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非本文病例)
颅脑创伤、颅内出血、开颅减压……这些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字眼。
这个时候,另一个同学方琪也赶了过来:「如果最后迫不得已要开刀了,我到时候就进去跟进一下情况,里面有个人也好照应一点。」其实这也是我叫方琪来的目的,他在这个医院工作,手术室里有个自己认识的人,多少安心一点。
大闯急诊室,逼着医生开检查
距离上一次 CT 平扫已经过去 4 小时,急诊科医生只来了一次看看,后续也没再详细评估过。
「明明是自己医学院的学生,出了这么大的问题,怎么一点不上心?怎么说也应该多来查几遍看看。」我和方琪抱怨道。
「甘露醇感觉没什么效果,我觉得还是要再拍个 CT。之前我问神经外科的师兄,他也说基本 3~6 小时要复查 CT,排除血肿扩大的风险。你能不能再去和医生说说,再开个 CT 平扫?」我和方琪说,想着他出面可能会更好。
方琪从急诊室出来的表情就告诉了我交涉的结果——急诊科医生坚持现在还不用复查,急诊 CT 也排了很多其他患者。
转头看到陈洋昏睡的状况和头上的纱布,我气不打一处来。
「指南共识都不管了,非要按自己方式来?」我的口气接近质问。「不行,我再去交涉下。不复查个 CT,我不放心。」我起身向急诊室走去。
我喊着「检查复查……检查复查……」穿过人群,走进医生办公室,然后把 CT 结果放到医生的桌上,说:「麻烦给我们复查个头颅 CT 吧,已经过去 4 小时了。」
拿到病历,他皱了下眉,叹了口气,但什么也没说,直接在电脑上找到陈洋的名字,然后如流水作业一样地点击—确认—打印,一张 CT 检查申请单就递给了我。
一瞬间,我突然理解了他的心情,就像我自己轮转时曾经碰到的很多患者家属,「冥顽不灵」地「教医生做事」。
此刻,我就是自己曾经讨厌的那种人。但当下的我却来不及想这么多,直到门口的电视屏幕上显示了陈洋的名字和后面的「等待检查」,我才松了一口气。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非本文病例)
我看着片子上椭圆形的暗区——左额叶一块直径大概 2cm 的区域。「老师,您看看我们这个同学的片子,要不要急诊手术?血肿感觉有一些扩大了。」方琪首先在急诊室开了口。
「片子感觉不是很明显,现在肯定是没有手术指征的。我和神经外科的住院总打过电话,明天早上收入院,早上查房时教授会来看的。」急诊科医生关掉电脑上的 CT 片,说完便拿起下一个急诊患者的病历查看。
凌晨 4 点,神经外科的住院总过来检查:「早上再复查个 CT, 如果进一步扩大,我们就开进去。放心, 我们自己的学生肯定会留心的,明天收进来,请教授查房的时候一起看。」
吃早餐的时候,方琪感叹了一句:「平时都挺理智、规矩的医生,生病生到自己身上就开始『上纲上线』了。」
我知道方琪是想说在检查和治疗上,我和他都有些激进了。
轮转时,见到颅脑创伤的患者时尽管也会着急,但拍完 CT、查完体征、用上药物以后,处理并没有那么急切了。
脑水肿、高颅压都是数小时才能发生的改变,如果到达医院以后 CT 显示创伤区域不大,患者的体征也比较稳定, 一般都会优先采用脱水疗法。
「医者不能自医啊!我一看他这个情况就觉得他是不是要开刀。」我叹了口气,回想自己前一晚「大闯急诊室」、逼着值班医生开检查的行为,确实有些过于急切,不符合医疗常规。
「其实也能理解平时一些患者家属的做法,将心比心,真到自己身上,肯定都会着急。我都不敢看他的瞳孔,生怕原本没什么症状,被我看出问题来了,怕影响判断啊!」方琪咬了一大口面包,摇了摇头。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非本文病例)
做完检查,办了住院手续,等收拾好东西已经是早上 7 点半。再接到电话是第二天凌晨 5 点,陈洋的妈妈哭着说陈洋要做急诊手术了。
「昨晚查房的时候还挺好的,甚至他意识状态感觉还好一些了。睁眼多了,还会说一些话,但就是有些胡言乱语,说他要和师姐去做实验。」陈洋的妈妈回忆道,「我以为他的情况好转了, 结果凌晨 5 点多的时候这边值班医生查房,说瞳孔不等大了,要马上手术。」
我立刻打电话给方琪。刚接通,方琪就说:「我知道,我就在他的手术室。你放心,我在看着。」
陈洋的手术进行到 2 小时,外科医生从手术室出来,告知需要做扩大清除。打开颅骨以后,额叶的损伤比想象的严重,清理范围随之扩大,去除的骨瓣也从前额扩展到颞部。
外科医生说完便回去,再走出来的是方琪。「水肿和坏死都挺严重的,现在他们在一点一点清。我和他们说了尽量保留多一点,他们也有数的。上台的教授也说这么年轻的小伙子,要尽可能地多保留功能。」
带着缺了一块的大脑,拿下博士学位
陈洋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还插着管子,呼吸由床边一台便携式呼吸机控制着。陈洋术后的 CT 上,右额叶那有一块直径大概 1.5cm 的缺损,就是被清理掉脑组织后留下的空隙。
在 ICU 诊治,家属只能在门外等着,甚至都不用在门外,有事情的时候,医生会提前打电话通知,及时赶过来就好。但几乎所有 ICU 患者的家属都选择等在 ICU 的门口,或拿着一床被子直接睡在走廊, 或靠着墙,眼睛望着 ICU 的大门。他们可能在期待下一秒,自己的亲人就能从里面被转运出来。
在 ICU 轮转的时候,我十分不理解这样的行为。很多次,我对患者的家属说:「如果有事,我们会提前打电话给你们的。你们注意听电话就好,不用每天在门口等。」
但每一天,他们都会等在门口。当有新的患者进来,或者我有事出去的时候,他们都会围上来询问:「医生,XX 床怎么样了?」
但 ICU 患者的病情,又恰恰不是一两天就能看到好转的。
直到现在,陈洋进去以后,方琪和我成了每天都来 ICU 看看的人。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非本文病例)
术后第 5 天,陈洋的颅内压力依然没有下降,同时陈洋还开始高热,接近 40℃。
「你看看医嘱里有没有保肝、护胃的药,还有尽快做气管切开。 管子插久了,痰排不出来,我怕容易感染,还有他的肾功能指标还好吧? ……」我一个劲地把担心的点都倒给方琪。
「用了,都用了,你别急。 一会儿就会做气管切开,我找了老师专门来做。他的脏器指标都还可以,都是正常的,现在就是体温降不下来。」方琪也看出了我的着急。
直到有一天,方琪从 ICU 走出来说:「陈洋颅内压降下来一些了,体温也降下来了,只是有点反复。他们今天把镇静药减量,看看他能不能醒来。」
方琪有空的时候还会跑去病房看陈洋的情况,在气管切开没缝好之前,他们的沟通就靠手机打字。但陈洋的力气明显恢复了很多。方琪在帮他检查四肢肌力的时候,陈洋会故意抓住方琪的手不放,脸上露出搞怪的笑。
出院以后,陈洋休学了一年。这一年里,陈洋定期复查,出门的时候要戴一个「安全帽」,避免外部撞击等可能的损伤侵害到大脑。
这也正是半年后二期手术的修补区域。同样的出院检查,这次陈洋的 CT 片上,右边颅骨缺失的部位补上了一个高密度的人工材料。
手术以后留下的空洞,是确实缺失的脑组织,这些组织或许承担着记忆、情绪,或许管控着运动和定向力。我曾经和陈洋的妈妈说:「术后肯定没办法和之前一样了。」这个结论也源于很多位神经外科教授和老师的描述。但在陈洋伤后的这几年里,我并未发现他在性格、记忆、情绪和运动功能上的任何变化。
现在的他也一如当初地投入,在实验室和师姐继续做实验、写论文,在各个学术会议上汇报自己的成果,并最后写成一篇博士论文,通过盲审,然后拿到证书和医学博士学位。
4 年前的那次创伤,似乎除了在右额叶的区域留下一个空洞的区域外,什么也没有在陈洋的身上留下。
毕业典礼上,我和方琪给陈洋拍照,方琪还略带玩笑地说:「说不定他就是适合搞科研的,这方面比别人干得好!」
我疑惑地看着方琪:「为什么这么说?」
方琪看着我笑着说:「你忘了?因为他『脑洞大开』呀!」
本文摘自《深呼吸,开始麻醉了》第五章:切除一块脑组织会怎么样?这是一本一线麻醉医生手记,从剖宫产到器官捐献,涵盖产科、儿科、外科、肿瘤等众多学科,在贯穿人一生的 13 个真实的麻醉故事中,感受生命的韧性、触及医学人文的内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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