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亚洲的神经外科是一家,家长应该是王忠诚。」
——日本神经外科专家铃木二郎
本文作者:小来
刚刚毕业的住院医,如何担任整个医疗组的组长?
对王忠诚来说,接到这样的任命,是一种无可奈何——在此之前,他并没有相关手术经验,对这个科室的了解,也仅来自于医科大学教科书上薄薄两页纸的文字介绍,以及老师不到十课时的讲解。
真正站到临床一线,当伤患一批一批地被送来,王忠诚感受到了医生生涯中最大的痛苦:目睹患者接连在自己面前痛苦死去,而自己每晚从噩梦中惊醒...
临危受命
1950 年,王忠诚从北京医学院(现北京大学医学部)毕业。
特殊时期,他们这届学生提前一年毕业,没有临床实习,直接分配进了各个城市的医疗机构。王忠诚来到天津市立总医院普外科,成为一名住院医师。
正值抗美援朝战场战事紧急。战场上,轰炸机和榴弹炮造成的颅脑外伤是亟待解决的最大医疗问题之一。可当时,中国尚未建立独立的神经外科专业。只在个别医院,有少数几个留学归国的外科医生,能兼做脑部手术。
时穷节乃现,像王忠诚一样的普外科医生们只能临危受命。
年仅 26 岁的王忠诚响应号召,被派遣到吉林省洮南县野战医院,任命为负责神经外科的第三医疗组组长。 [1]
受限于战场条件和自身专业限制,他曾眼睁睁看着志愿军因做不了脑外科手术而逝去。这样一次特殊的组长经历,没有给王忠诚留下丰富可直接执行、学习的具体经验。但他的心中,已随之埋下一颗种子。
1952 年回到后方,王忠诚当即递交了调往总院脑系科工作的申请书,决定从事神经外科专业。
王忠诚申请调去的天津总医院的脑系科,成立于 1952 年 5 月,由曾在加拿大蒙特利尔神经病学研究所工作多年的赵以成教授主办,并在 1953 年举办中国「第一届脑系外科进修班」。 [2]王忠诚被赵以成收入门下,成了第一届进修班的助教。 [3]
1953 年全国首届脑系外科短期班结业典礼,第四排左二为王忠诚(图源:北京市神经外科研究所)
当时,没有人曾想到,这个小青年后来创下了开颅手术超万次的纪录,成为了中国神经外科的创始人之一,还被外国大夫称为「亚洲神经外科的大家长」。
百废待兴
中国神外科起步的时机,比世界晚了近半个世纪。
从 19 世纪末英国医生麦克文实施第一例脑膜瘤切除术,到 1927 年葡萄牙人莫里茨发明了脑血管成像技术,世界神经外科已经跨过了一个个阶梯。[2]
而彼时,当王忠诚和老师赵以成准备在脑系科一展拳脚的时候,我国还在使用的是上一代诊断技术:脑室空气造影术——通过向脑室注射空气,利用 X 光成像的技术,来显示颅内病变的大概位置。
在注射入空气的瞬间,患者会出现恶心、呕吐、头部剧烈疼痛等一系列不良反应,还有患者在检查期间呼吸中止。[3]而且,脑室空气造影只能查出脑肿瘤、颅内出血等问题,对于更复杂隐蔽的病变,比如脑动脉瘤、血管畸形等,则无法显示。
当时,我国神经外科界流传着这样一句话:「诊断难死人,工作累死人,疗效气死人。」诊断的问题不解决,直接影响到手术成功率,更关系着患者的生命和愈后。
没有参考、没有资料、没有教具、没有标本。王忠诚决定从基础做起:先充分了解人体局部解剖结构。
因为缺乏研发经费、没有脑血管成像技术的相关教材,他就到乱葬岗旁支起一口大锅,烧沸开水,为捡来的无名尸骨消毒。再将其制成标本,对照着《神经解剖学》开始学习,了解颈、椎动脉的走行位置及周围结构。
半年下来,他成了同辈里对大脑结构了解得最好的人:能毫厘不差地在颅骨标本指认血管、神经等构造的具体位置和走向。 [1]
具备了翔实局部解剖学知识后,接下来是对诊断技术的探索。
由于西方技术封锁,王忠诚决定自己研发脑血管造影成像技术。脑血管造影成像技术的关键,是将造影剂在合适的时机注入血管。为此,王忠诚和 7 位志同道合的医护人员一起,日复一日地实验穿刺注射,再用 X 光拍片验证。
在缺乏基本防护措施的条件下,到 1958 年(经过七八年的临床实践),他们已经积累了 2,522 份脑血管造影实验病例和 10,573 张造影片。患者在检查过程中的死亡率,也由空气造影术时的 3% 降低到 0.3%。[3]
北京宣武医院工作期间,王忠诚准备为病人做脑血管造影(图源:北京市神经外科研究所)
这也让王忠诚声名鹊起。1955 年 4 月,王忠诚被老师赵以成调到北京同仁医院,共同创建新中国第一个神经外科。三年后,神经外科迁至北京宣武医院,王忠诚任主治医师,科室副主任。[3]
1965 年,王忠诚的专著《脑血管造影术》正式出版。这一年,王忠诚 40 岁,已经成为国内神经外科领域身负盛名的专家。
图源:参考资料 3
在 B 超、CT、MRI 等现代检测手段进入中国前,用「脑血管造影」取代「脑室空气造影」,标志着我国临床医学一个划时代的进步。[4]
突破禁区
只不过,百尺竿头须进步,十方世界是全身。
1978 年的一场谈话,再一次把我国神外水平和世界神外水平的差距,赤裸裸地放在了王忠诚面前。
那年秋天,山东省人民医院神经外科医生任文德访美回国,在一场学术会议上详细介绍访美所见。会后,王忠诚又和他进行了一次长谈,进一步了解美国神经外科教育、科研和临床工作现状。
据任文德叙述,谈话结束后,「王忠诚脸色冷峻,久久地站立在玄武湖旁的一块大青石板上,两眼注视着远方,一动也不动。」
恢弘志士之气,半年后,王忠诚告诉任文德:「我的下一个目标,是攻克国内尚未做过的手术。」
王忠诚有着每天阅读外文期刊的习惯,学习国际顶尖学者的术式,还把显微外科技术引进到神经外科手术领域,带领团队创下多个国内首例:
1978 年,成功完成国内第一例枕动脉和小脑后下动脉吻合术。
1980 年,成功完成第一例全世界最大的无血栓颅内动脉瘤切除术;
1985 年,成功完成国内第一例经皮半月神经节后根甘油注射,治疗三叉神经痛;
1987 年,成功完成国内第一例颈动脉狭窄扩张术;
1988 年,成功完成国内第一例经皮血管内成形术,治疗颈总动脉狭窄。 [1]
图源:北京市神经外科研究所
除此外,王忠诚还决定突破一个世界公认的手术禁区:脑干。
脑干,被称为「生命中枢」。长期以来,国内外神经外科学界普遍认为脑干不可塑,留给脑干占位性病变患者的选择只有一个:等待死亡。
但在研讨结合临床病例过程中,王忠诚发现:脑干旁的肿瘤挤压脑干变形,但肿瘤切除后,脑干形态及功能都有恢复。于是,他大胆猜测:肿瘤是慢慢长大的,脑干在这个过程中形成了代偿能力,并进一步预设,提出「脑干具有可塑性」这一与国际共识相违背了的观点。[1]
光有理论预设还站不住脚,他同时指导六名博士研究生建立动物实验模型,探索脑干手术应该怎么做,即:手术应当从哪个部位入颅,才是最安全可靠的;入颅后从哪个部位下手,才是最佳方案。
据 1998 年王忠诚发表的《310 例脑干占位病变的手术治疗》论文显示,「本组手术死亡率 0.97%(3/310)。其中,1 例死于胃肠道出血和胃穿孔,其余 2 例死于呼吸启动不能。本组 3 例特大室管膜瘤,从延髓至上胸段,长度 20~22 cm。还有 8 例大的海绵状血管瘤,几乎填满整个桥脑或中脑,危及患者生命,手术切除后,结果令人满意。」
他写道:「总之,某些脑干肿瘤可予以手术治疗,良性肿瘤可以完全治愈,而一些恶性肿瘤至少可延缓患者生存期。」这一结论,带给无数个原本只能等待死亡的脑干肿瘤患者生的希望,更让中国的神经外科发展与世界接轨。
时至今日,在天坛医院,年均治疗各类脑干复杂性手术 300 余例。[7]
脑干区域的几条安全入路(滑动可查看)
图源:参考资料 8
1996 年,在欧亚第八届神经外科国际会议上,王忠诚做完《脑干肿瘤外科治疗》专题报告,世界各国代表纷纷上前向他表示祝贺。
澳大利亚神经外科学会秘书长 Leigh Atkinson 教授对王忠诚说:「你在脑干肿瘤手术治疗上所作的成绩令人敬佩。你的报告题目应该改为 The art of neurosurgery(神经外科艺术)。」 [1]
万颅之魂
从医六十余年,王忠诚做过的开颅手术超万例,攻克了一个个国内外学术界难题,被人们冠以「万颅之魂」的称号。
图源:北京大学医学部
在 2006 年王忠诚发表的文章《发展中国神经外科跻身于世界医学之林》,年过八旬的他还曾用坦诚又朴实的话语,记录了自己在研究脑血管造影时的一次误诊:
我原来以为把神经解剖及神经系统定位诊断背熟,结合病人症状及体征分析,便能正确诊断,但却不断出现错误。一位病人被我诊断为脑干旁肿瘤而开颅,结果发现是椎动脉的正常变异。[6]
尽管患者最终恢复得还不错,但激进手术带给患者的痛苦让王忠诚深感内疚。
王忠诚说:「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愈来愈感到神经外科是一门极其复杂的综合科学,医疗上很难达到完美程度,有时会犯错误。出现错误不要掩盖,公开了还可以教育别人。
深入临床是发现问题,提高认识及纠正错误的有效方法。作为一个医生必须深入临床,即从病人身上学习,从某种意义上说,医生的本领有些是以病人的痛苦为代价所获得的。」[6]
王忠诚接受媒体访谈视频截图
2012 年,王忠诚与世长辞。
日本神经外科专家铃木二郎曾有这样的感叹:「全亚洲的神经外科是一家,家长应该是王忠诚。」
致谢:本文经 山东大学齐鲁医院神经内科副主任医师 温冰 专业审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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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来源:北京市神经外科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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