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高梅电影公司在上世纪1930年代-1940年代拍摄了两部赛珍珠女士撰写的小说,一部是《大地》,一部是《龙种》。《大地》拍摄于1933年,1937年上映。当地在中国国内引起了广泛关注。因为彼时对于西方世界来说,去拍摄一部关于中国近代(在当时算“实时”)的题材似乎是一类不可思议的事情。
关于这电影的幕后故事也很多。比如久居中国的赛珍珠女士和米高梅电影公司曾让当时的国民政府“干涉”起了剧本创作和拍摄工作。剧本几度易稿,主要因为故事中有几处存在“污蔑中国”的嫌弃,观看电影后可能会发现对于辛亥革命中军队用简单粗暴的方式排队枪毙暴乱农民是“无稽之谈”,而对于已经经历过义和团运动和辛亥革命的赛珍珠女士而言,她可能只是用纪实的方式描述了朝代交替间百姓们的混乱与不堪。
当然,赛珍珠女士绝不是那种莫名敌视中国的反华势力,否则她也不会在中国居住几十年,更在中国结婚,婚前更和徐志摩先生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遗憾爱恋。所以《大地》的创作初衷只是她用文字写下了一个传统的中国农民家庭在风云变化中的经历,以及中国传统女性的坚韧和善良的品行,这种品行最终的结果便是男主“王龙”站在树下望着远处动情地说:
“你就是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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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大地”来描述中国女性显然独属于西方化的情感表达。当如果以猎奇的心态看完这部电影后,我相信很多人会和我有相似的看法:
这是对中国传统女性,或者说对中国人在苦难中依然顽强坚持并代代传承的颂赞。即便时隔近百年,我依然不觉得有“污蔑”之嫌。
首先说细节:
米高梅公司在美国本土搭建了一个中国农村,许多道具都从中国购买,除了几位主要演员以外,许多中国人也参与到了影片拍摄中。为此美国演员还特意染发,如果仅仅看电影的话,我会以为这就是在中国拍摄的电影。
其次还是细节:
男女主等美国演员拿捏住了中国人(当时)的神态与动作特点,如身处底层的农民王龙(保罗穆尼 饰)贫瘠时的小心翼翼和得意时的昂首挺胸,以及一个中国农民富裕后的想当然,很多情绪的表达很到位。还有本片女主阿兰(路易斯赖纳 饰)佝偻着身躯身为下人时目光的躲闪以及为人妻为人母后身板挺直的贤淑端庄。还有吃完饭后洗碗筷,美国人知道洗筷子需要拿手搓,这些新时代的中国人都未必知道的动作细节在当时被完全复刻下来。
我说“用心”二字已经不能成为《大地》的唯一赞美。只能用“尊敬”来形容全体演职人员。
最后说时代,也是本片创作期间最敏感的因素:
国民政府为了《大地》甚至让中央党部、教育和外交等专员介入“协助”米高梅“完善”剧本,还提议过让中国演员饰演主要角色,但这种提议被米高梅拒绝了。在僵持之后双方各自妥协,最终《大地》顺利拍摄并上映。
站在几十年后的中国观众的角度看完电影,然后找回原著看,我当然能够理解当年的顾虑,原著中对于“不尊重女性”和“无端指责中国女性成了一种交易货品”和“辛亥革命那么伟大的事业不容许外人抹黑”都表示理解。可我想,就像《霸王别姬》和《活着》一样,有些话“自己人”说不清,“外人”说来便是“污蔑”,似乎这种思想竟是一脉相承。
赛珍珠女士(1892-1973)生活在中国的时间挺长,从1892年出生不满四个月便被传教士父母带到了中国镇江,直到1934年离开中国。也就是光绪年间到民国二十二年,她同样见证了这片土地的变迁,这位传奇女性和当时许多民国文坛大佬都有交集。
在她眼中,中国人经历了从留着辫子到身穿西服的时代,经历了天下大变到军阀割据,也正在经历暗流涌动和外敌入侵。但她依然把目光锁定在了一个平凡的农民家庭的生活。似乎她觉得小人物的生活更能代表一个国家的沧桑历程。
仅此,便能成为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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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同样以“清-民”交替作为故事背景。
清末中国南方的农民王龙是一个贫穷但勤劳、乐观的农民。他自幼丧母,在一间茅草屋里与父亲相依为命。一家人生活在极端艰苦的条件下,击石取火,一年之中,只洗一回澡。
但即便如此,王龙和四周邻居都精神饱满,对生活充满信心。他和他的村人耕田种地,用自己的勤劳,谋求生存。王龙的未婚妻阿兰原是大宅院厨房里的下人,长年受尽欺凌亏待,王龙的到来对她来说是一个新生活的开端。一个农民攒够了娶老婆的本钱,去了地主家提亲,地主则把阿兰当作一类交易的货品让王龙带走。
幸福之于当年的中国人也便是人生四大美事之一的“洞房花烛夜”。阿兰来到农民家庭中依然困苦,但不受虐待也不被轻视,至少她的丈夫和公公以及乡亲都和她一样属于一个阶层,内心的平等意识渐渐觉醒,于是阿兰的身板肉眼可见地挺直了,应该说这段婚后生活让阿兰成为了脸上有了笑容的女子,且是一个笑起来很美的女子。
这种幸福随着夫妻二人勤俭持家越发浓烈,恰逢地主家时运不济,王龙用多年积攒的银元埋下了几亩农田,阿兰也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但天灾来临,不久后整个村子颗粒无收,王龙购买的土地成了一家人的诅咒,于是他听了阿兰的话带着全家老小南下寻求活路。
时逢辛亥革命爆发,流浪在外的王龙一家人如乱世飘萍被流民裹挟,在一次对富人的哄抢中阿兰捡到了一袋珠宝,她赶紧把珠宝揣进怀中。遭抢的富人唤来军队,军人把这群流民抓住然后排队枪毙,枪毙之前还要搜身。轮到阿兰时这个弱女子吓得像一只小鸡仔一样瑟瑟发抖,此时军队接到指令开拔去北方,阿兰捡回了一条命。
回到“住处”,阿兰把珠宝给了王龙,只是恳求他给自己留下两颗珠宝,她并没有说是留着当作纪念还是给自己当首饰,王龙答应了她。自己也凭这袋珠宝翻身,回到家乡重振家业,买了种子分给同样遭受苦难的乡亲们(注意这个细节,王龙是个好人),王龙成了富人,还是倍受尊敬的富人。
然而,富裕后的王龙被叔叔(沃尔特康诺利 饰)带去了县城,在那里结识了一位卖唱女子,自此王龙便成了一个俗套故事里的男人,抛妻弃子,在县城购置宅院整日和女子厮混。他不再回家,只是依旧给妻子阿兰和父亲生活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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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这是现代戏,我想大概都是“女不强大天不容”的套路,但在电影里描述的1920年代,阿兰秉持着中国传统女性的做法,想方设法期待王龙迷途知返,因为在她看来,感情事小,却对“自古酒色亡家国,几见诗书误好人”有着本分人天生的执着。
时间匆匆流逝,大儿子求学去了外地,时常寄家书回来。小儿子跟随父亲在县城里生活,却和卖场女子也有了“一腿之情”,这番遭遇让王龙也感受到了孤独,似乎他也在回忆自己以前的生活,意识到自己的根在“大地”,乱花渐欲迷人眼,显然自己已经“脱离群众”了。
幡然醒悟后的王龙休了卖唱女子,卖掉了县城的宅院,带着小儿子回到乡下和妻子团聚,他重新成了这片土地的主人,在天降蝗灾中带领全村人与铺天盖地的灾厄抗争,学农的儿子用知识打辅助,结果全村人赢了这场战斗,终于不用再次面对流离失所的结果。
这场抗争让王龙意识到家庭的重要性,他愈发珍视自己的家园和妻子。
时过境迁,长期劳累久病成疾的阿兰在弥留之际对王龙说,你要热爱这片大地,这是你的根。
随后阿兰悄然离去,那两颗改变命运的珠宝洒落在阿兰的衣襟上。
失去了爱人的王龙缓缓走出屋外,在大树下望着寂静的远方深情地说:
“你就是大地……”
我知道有些观众肯定对阿兰“依附”在“不洁的男人”身边最后鞠躬尽瘁的结局不满。这也是我提前写了一大堆背景前置的原因,要求1920年代的农村女性像2020年代的城市女性那样潇洒不羁显然有些超前了。赛珍珠女士用她对接触了几十年的中国人的感触写下来的这个故事也不是在侮辱中国女性,相反,她在颂赞一种品德,这种品德无关忠贞,只关乎坚韧。对传统文化中“做个好人”的坚守,以及以阿兰为代表的中国女性始终没有忘记善良的初衷。
影片中也特意设计到王龙得到珠宝后不但给自己买了种子,也赠送给乡亲们种子的情节,亦是告诉观众这个人物的本质不坏,影片临近尾声时,扎根这片土地的王龙带着全村人抵御蝗灾的信念同样说明阿兰并没有嫁错人。
还有最后他的幡然醒悟,以及对阿兰的无尽思念。
见仁见智,一家之言。
倒是时隔几十年后,我在某平台上看到有人依然用一种熟悉的语气对《大地》评论道:
“这些在海外拿奖的电影嘛……大家都知道的,不过就是满足老外的猎奇心,丑化一下中国人……”
额,当时我很想留言提醒这位朋友——
一、“赛珍珠”是美国人。
二、你肯定没看过《大地》。
1938年,电影《大地》获得了第10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女主角和最佳摄影奖,以及最佳影片提名等。《大地》主题核心是关于中国农民“落叶归根”的思想,还有对家庭、朴素的至真追求。
同样是1930年代,大洋彼岸的美国也崇尚“家庭至上”的观念,哪怕是经历了金融危机,妇女们依然排着长队为家庭生计默默付出。我观二战史和经济史,每每见到当时的人物和趣闻,只叹有些崇高的情感于人类中是共通的。
至于愚妄之人和狼子野心,大概脑子里只有“对立”罢了。
但在两个文明之间,人们似乎能够从一部电影里寻找到一些共鸣,美国演员和编导们对细节的刻画更值得推崇。
米高梅电影公司随后在1944年拍摄了另一部讲述中国人抗战的电影《龙种》,片中更有后来成为国歌的《义勇军进行曲》,只是当时让演员们用英语演唱,看来特别有意思。
如今这些当年人物纷纷作古,只留下了黑白影像成为历史的一段诉说。
对于赛珍珠,对于《大地》,对于当时美国女性对中国女性和中国文化的颂赞,竟让人观之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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